第29章 Chapter 28_鸟与荆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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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9章 Chapter 28

  “王宁德在遗嘱里写了什么?”温梦几乎是第一时间发问,“难道宋春娥日记里的那些记录,和他所想的不一样吗?”

  “一样。”李彦诺起初想要点头。思考片刻,又摇了下头:“又不大一样。”

  因为王宁德留在保险柜里的遗嘱,与其说是一份严谨的法律文件,不如说是临终之前的剖白和回忆。

  每个字都由他本人亲手写成,墨迹点滴,笔锋遒劲。

  而在那张按着手印的纸上,王宁德留下了这么一首内容并不算复杂的小诗:

  《雪梅》

  我于初秋时见她。

  绢丝从她指间一寸寸滑过。

  裱褙化在她专注的眼睛里,是一抹消不掉的愁绪。

  我于隆冬时见她。

  雪压弯了枝丫,孩子们拿起粉笔在门楣上乱画,吵闹着嬉戏。

  而她坐在高高的台阶上面,肩上落着一朵艳红的梅,满脸笑意。

  我于晚春时见她。

  她踩着柳絮走过漫长的街巷,话声隔着院墙传来。

  我多么渴望走过去,去敲响她的院门,去看一看她的笑脸,去帮她把那朵梅花拾起——

  可我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。

  我于盛夏时见她。

  她独自留在了那里,永远不会再凋谢。

  而我懦弱的灵魂、腐朽的身体、仓皇的逃离,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,让我无法喘息。

  我将用余生去忏悔。

  ——谨以《夏归》送与我未能说出口的挚爱,送给我的缪斯,送给那朵盛开在夏日里的雪梅。

  ……

  李彦诺的讲述停止了。

  借着昏暝的路灯,他看向温梦。胡同里有风刮过,树叶窸窣。

  王宁德所写的内容确实与宋春娥不大一样。因为他对宋春娥的感情,远远要比朋友多得多。

  在画与诗的背后,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漫长的守候。是他离开故土的原因,是他不敢去表达的爱意,是陪伴在他人生最后几年里的、无穷无尽的悔恨与思念。

  他爱宋春娥,一辈子没有说过。

  她是他灵感的来源,是所有创作的开始,也是最后一幅画作落款处的结尾。

  这份感情来得太过沉重,压在温梦身上,让她有那么一两分钟无法开口。

  李彦诺见她不动,继续解释起来:“上个月初,王宁德在洛杉矶的房子被拍卖。打开保险箱进行清点的时候,才意外发现了这封信件。”

  显然直到去世之前,王宁德也没有想好是否真的要公开这份遗嘱。又或者说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他仍然在犹豫要不要说出自己隐秘的爱恋。

  “维鸣说的没错,其实按照常规流程,我做刑事诉讼,是不会处理这样的案件的。”李彦诺又道,似乎突然想要倾诉,“但在看过这首诗之后,我还是想停下手头的事情,回国一趟,把这幅画送到属于它的地方去。”

  话题忽然滑向另一个未知的领域。

  温梦抬起脸,有些不解:“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  毕竟对于李彦诺这样级别的律师来说,停上一两个月的工作,损失的钱恐怕七位数都打不住。

  而接下来会听到的答案,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。

  “因为王宁德的遗憾。”李彦诺缓缓开口,坠进烟雾笼罩的时光中,“也是我的。”

  ——2011年的冬天,洛杉矶在下雨。

  李彦诺站在咖啡馆狭小的备餐室里,从兜里掏出手机。

  距离那条【温梦,你在哪里?】的消息发出去,已经过去整整三天,对方依旧音讯全无。他曾经尝试着拨打过一次温梦的电话,但对方的手机一直处在关机的状态。

  于是李彦诺犹豫了一下,不再打了。

  不仅仅是源于他做事一向有分寸、不愿意去逼问对方,更是出于一种微妙的预感:温梦也许不想来美国了,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,干脆选择不去回复他的信息。

  随着失联的时间越拉越长,这种预感对李彦诺来说就变得越肯定。

  所以当他在备餐室里拿起手机的时候,心里是没有任何期待的。

  但让人意外的是,屏幕上面显示出一条未接来电——十五分钟之前,温梦曾经给他打过一次电话。而他当时正在忙着替客人结账,没有能够成功接听。

  李彦诺把那个熟悉的号码审视了一遍,迅速拨了过去。掌心紧紧握住机身,等待起温梦的回应。

  这次电话接通了。

  对方也如李彦诺所想的那样,很快就开口了。

  只是说话的人,并不是温梦。

  “彦诺,是我。”廖维鸣的声音在听筒里蓦地响起,“有什么事吗?”

  李彦诺愣住了。

  “喂?”廖维鸣又问,“怎么没声音了,是不是信号不好?”

  李彦诺这才反应过来,慢慢回道:“信号还可以,我能听到。刚才温梦给我打了电话,所以我回拨了。”

  廖维鸣好像身处在一个很嘈杂的地方。四周人来人往,几乎盖过他讲话的声音:“这样啊。梦梦现在有点忙,估计还得有半个小时才能回来。等她回来了,我让她打给你?”

  他在谈起温梦的时候,叫出的是小名,用的还是一种远比高中时要亲昵的口吻。

  几秒之后。

  李彦诺说:“不用了,你们忙吧。”

  预感被验证了。

  ——温梦果然选择留在北京,和廖维鸣在一起。

  其实在出国之前,李彦诺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个事实。所以他宁愿走得匆忙,把自己永远固定在朋友的位置里。

  不去联系、不去想念,就不会感到失望,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。

  但那条【我考上P大了】打破了平衡。

  一时冲动之下,他恭喜了温梦,意外开启了一段顶着“学习伙伴”为名的、为期两年的联系。

  温梦是如此的热情,愿意和他分享她大学生活里的点点滴滴——从松林食堂一秒卖光的三鲜包子,到三角地火热的社团招新,再到投影在未名湖上的那轮月亮。

  这让李彦诺产生了一些错觉。好像她就在他身边,他们并没有隔着太平洋,距离也不是问题。

  而眼下,这种错觉被戳灭了。

  一切不过只是他自己自导自演的一场独角戏。

  温梦做的没错。

  北京有她的亲人、有她的朋友,现在还有她的爱人,以后还会有富裕的生活。这些远比孤身来异国他乡交换强得多,这才是理智又聪明的选择。

  就在这个时候,咚咚咚。

  备餐室的门被敲响,店长隔着过道喊起李彦诺,让他快点出去:“你还在里面吗?别偷懒了,有客人来了。”

  李彦诺平静的应了一声,放下手机。

  离开之前,他做了这辈子唯一一次冲动的事。

  他拉黑了温梦的联系方式。

  既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,那这件事理应到此为止。每道题都有最佳选项,而切断所有联系,就是抗拒思念的最优解。

  属于他的日子仍然需要继续。

  法学院的同学问:“后天要交论文你写了吗?还有readingresponse也是今天要完成的,这次有20页。我们一个组,你能不能takelead?”

  咖啡馆的老板问:“这两天轮班的员工生病了,你能把他的班接下来吗?虽然忙一些,但是我一周可以多付你三天工资。”

  熬到深夜才从公司回来的父亲问:“我最近资金周转起来实在困难,今年恐怕只能给你出一半学费。早知道是这样,当初就不应该中了你母亲的激将法,着急把你接过来念书了——这女人,真是离了婚也不安生,干什么都想争第一,非得让孩子上藤校不行。剩下的2万美金,你看能不能靠助学贷款解决?”

  对于上述所有问题,李彦诺的回答统统都只有一个字。

  “好。”

  生活是枯燥而乏味的,辛苦到让他抽不出时间去回忆。肉|体累到极致,思想上就能成为空荡荡的一片,不再陷进泥沼里。

  只不过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李彦诺放在枕头旁的手机会突然响起来。

  【您有一条新的好友申请】

  温梦在尝试联系他,很多次。而李彦诺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拒绝了她的申请。

  不然呢。

  难道要听到对方亲口道歉吗?

  与其收获一句会刺痛他自尊的“对不起”,李彦诺宁愿选择逃避。就像两年前他不想看到离别时朋友们的泪水,选择不告而别一样。

  再后来,好友申请渐渐地少了,不再出现了。时间继续往前流淌,裹挟在无止境的忙碌里。

  很多事情变得不再重要,可以被忘记——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。

  直到六月,一个周五的午后。

  难得赶上一小时清闲,有同事提议去街角的意大利菜馆吃一顿:“那家店新来的服务员很漂亮,红头发,是个爱尔兰人。”

  旁人纷纷响应。

  而李彦诺打开公文包,从里面拿出一个被压得很扁的三明治:“你们去吧,我还有点事情没有处理完。”

  这句话提醒了同事:“对了,你之前问过的那个案子,资料我发给你了。”

  “好,谢谢。”

  出门之前,同事路过李彦诺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你也别太拼了,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。”

  在这一刻,办公室突然变得很安静。

  李彦诺在电脑上打开王宁德遗嘱的影印件,读过之后,在办公桌前坐了很久。六月的洛杉矶阳光正晴,照得屏幕有些斑驳不清。

  他摘下眼镜,揉了揉眼睛。

  时隔很多年,那个伏在课桌上的瘦削身影突然又在他的视线里冒出头来。蓝白校服挂在对方的肩膀上,空荡荡的,看着有些可怜,又有些无助。

  可李彦诺知道,柔软的外表下面,温梦有她的坚持。

  他和她太像了。

  他也必须要做到最好、必须考第一、必须不能让任何人失望,这是文工团退伍的母亲从小给他的教育。

  他学会了无限度的退让和满足旁人的期待。至于他自己的需求,似乎变得无足挂齿。

  所以在那个午后,那间只有他和她的教室里。李彦诺递给温梦一板药和一杯热水,对她说:“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。”

  像是在劝她,也可能是在劝他自己。

  回忆纷至沓来,淹没了坐在办公桌前的李彦诺。

  他重新想起了那些躲在友情背后的爱恋,想起了他一次都没有说出口的心情,想起了他从没有和其他人分享过的秘密。

  理智回来的时候,订票软件上已经出现了一张买好的机票。

  洛杉矶LAX——北京PEK。

  原来做出一个决定,不再裹足不前,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吃力。

  只不过思念与感情被压抑的太久,埋得太深,早就失去了本来的模样。所以当李彦诺对廖维鸣说“我这次回来,是为了工作”的时候,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撒谎。

  他要替王宁德把遗愿完成,把《夏归》送到属于它的人手里,仅此而已。

  可命运为什么总是喜欢在同样的地方重蹈覆辙呢?

  为什么要让他意外的重新见到了温梦,偶遇在似曾相识的雨天里?

  为什么要让他们一同看过那幅画,肩并肩走过漫长而幽静的小巷,一起解开了王宁德留下来的谜题?

  就在这里、就在这条新厂街胡同。

  温梦捧着已经喝空的酸奶瓶对他说:“时间过得真快,我和维鸣在一起都已经三年了。”

  三年。

  只有三年而已。

  这么推算下来,大二的时候,温梦并没有和廖维鸣在一起。

  精密构筑的罗盘突然卡住了一颗,从细小的地方开始崩塌,碎成一地粉末。

  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?

  那天晚上,李彦诺失眠了。他开始思考一些可能性,用逻辑把每一种构想都在脑海中重新构建、组合,却没有一样能给他答案。

  他只是久违的感到嫉妒,本能的感到后悔。

  这种复杂的情绪在今晚完整听到王宁德的故事之后,达到了顶点。它从内到外撕扯他、几乎要吞噬理智和道德的边界。

  以至于此时此刻,站在胡同的灯下。李彦诺看着一言不发的温梦,终于能够问出那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。

  “你当初……为什么没有来美国找我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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